顾随教我怎样做老师 -杨敏如 Gu Sui

时为家母在网上找些文章来读,今得一篇转载,是她几年前为燕京大学所写关于顾随先生的回忆。有意思的是几个给转载者的“回音”,读给她听,竟感慨非常:难得有读者能理解和夸奖她和老师的一段情谊。

就此将读者的回忆和原文索性重录如下,以慰老母、以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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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21克蓝(亦庄亦谐,亦悲亦喜): 2009-12-02 18:23:59

顾随教我怎样做老师(补一篇)

93岁的杨敏如讲起恩师顾随来,至今泪水涟涟。

11月7日,由中华诗词研究院举办的“缅怀恩师品德,传承文化精髓”———顾随诗词研讨会在京举行。93岁的古典文学专家、北师大教授杨敏如,谈起她的老师顾随先生,仍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崇敬之情。

杨敏如是前日刚刚去世的著名翻译家杨宪益的妹妹,她一生追随词学大师顾随,从13岁起,就与恩师结下了绵远悠长的“词缘”。

十三岁被顾随词吸引

中学时代一次偶然的机会,杨敏如接触到顾随先生的词作,从此被深深吸引。及至她在燕京大学国文系受教于顾随先生之后,才知道这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师生缘。正是这缘分,奠定了师生俩数十年的情谊。

80年前,我13岁的时候,在天津一个教会学校“中西女中”念初中。我们那个学校,教师许多是外国人,中国教师中的女老师多,男老师很少。

初二那年上几何课,老师是一个20多岁的男青年。考试的时候,他在黑板上写题目。这个老师很有意思,他写完题目以后没事,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画,画兰花、画松树,画得好极了。他还在旁边写了这么几句:“少岁吟诗,中岁填词,把牢骚徒作谈资,镇常自语,待得何时。可唤愁来,鞭愁死,葬愁尸”。

我哥哥杨宪益的老师曾经在家里教他念书,我跟着念过,但是那时候我没有见过长短句,我想,黑板上这写的是什么呢?我背过《唐诗三百首》,也背过《诗经》,可没见过这个。我就仔细看了一下,很快记住了。我不懂“愁”,看这长短句里写的,好像“愁”都是具体的,可以把它唤来,而且鞭死。我想,这一定是这个几何老师做的,这个老师太棒了。

结果我都没有做后面的题目,就在欢喜赞叹中交卷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词的词牌名是《行香子》,而它的作者就是顾随先生。

中学毕业,考上燕京大学以后,我报了国文系。主任郭绍虞教我国文,外语系的主任教我英文,我英文就得了很高的9分,国文只得了7分,因为郭绍虞先生的苏州话我听不懂。念到二年级可以转系,我就跟郭绍虞先生说,我要转系。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英文得9分,国文才得7分,我英文比国文强,干脆念外语系吧。

郭绍虞说:“我告诉你,中文系很少有像你这样英文好的,你不许走。”就这样,我就留下来了。也幸亏如此,才有幸在二年级,听到了顾随先生的词课。

课堂上如入“无我之境”

词兴于宋代,宋室南渡之后,宋词多有家国之悲。北平被日本侵略军占领之后,顾随先生授课语带双关,师生心中悲苦的共鸣不难想见。

当时,顾先生一个礼拜讲一次课,听顾随先生课者限40人。燕京大学的习惯是,选课的时候自己填单子,中文系有个单子在那儿摆着,结果大家就抢,好多人还是签不上。因为我本来就是中文系的,所以老早就写上了。教室里40个人很快就坐满了,那些外系的学生,来得早的,都到别处找一个椅子来,把边上都坐满。再慢一点的人,椅子没有地方搁了,就搁在过道上。因为人坐多了,教室门永远是开着的,不能关。

顾先生讲课,有时候就像王国维说的一样进了无我之境,他讲着讲着,就迷醉在作品里了,把自己对词的体会、心得、鉴赏传神而完整地讲了出来。学生们听着,也跟着他进入了神奇的艺术世界。没有

顾先生,没有我们,大家伙儿都融为一体了。这也是有我之境,因为我们就看见顾先生本人的形象在你面前。

我那时二十来岁,为赋新词强作愁,也不懂什么叫愁。上课的时候,我连表都不敢看,只怕一会儿时间就过完了,就拿两个眼睛瞪着先生,觉得是一种精神上的最高享受。我很迷顾随先生,于是就跑到系图书馆,借到顾先生的一本《无病词》。我忽然发现,13岁那年在几何课上,我背下的那半首词,是顾随先生《行香子》三首之一的后半阙。我想这真是奇缘。

我一算,顾先生那时候很年轻,正好在天津任教。我那个几何老师,大概很喜欢他那首词。我第一次读到完整的《无病词》,觉得这首词有很多特色,没有那么多典故,不像古代人的词,就像现代人的词,说自己心里的话,很真实,很有感情。而顾先生的悲哀,很多都是写到国家。我就想,顾先生一定是一个非常爱国的人。我就这样初步认识了顾先生,并且非常崇拜他。

1941年,辅仁大学国文系教师及研究生在恭王府花园内留影。中坐者为顾随与余嘉锡,后排右一为郭预衡,右三为刘乃荣,右四为启功,右五为葛信益,右二为周祖谟。

晕头涨脑,忘却天昏晓。镇日穷忙忙不了,那有工夫烦恼。

闲言闲事闲情,而今一笔勾清。领取忙中真趣,这般就是人生。-顾随《清平乐》

快乐的礼拜四

我在燕京没有毕业,平津就沦陷了。我在天津租界里待了半年,这里看不见日本人。过了半年,学校说开学了,我们就回去。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还是桃红柳绿,未名湖还是未名湖,还是那么好看,可是都显苍老了。

才半年不见,顾先生也老了。听顾先生课的人更多了,老师表情更严肃,学生们也更爱听他讲了。

顾先生一直身体不好,到了冬天的大风天,他得经过西直门,拿出良民证,被日本人搜身,经过这些屈辱后,再到我们那儿去上课。我看到他从中间休息室的楼梯下来,进到课堂里,课堂里鸦雀无声。他脱下皮袍子,因为他坐骨神经疼,凳子上搁一个椅垫子。然后,他用那样暗哑的声音跟我们谈话,说的话都是语带双关。好多外人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在燕京的生活,说燕京桃红柳绿,醉生梦死,哪里是这样!我们老师讲的是词吗?我们老师讲的是他的心,讲得真难过。

我们跟着顾随先生学做词,他老夸我,说我的词做得比较好,还问过我以前做没做过词,我说没有,我会背唐诗,可是一首都没有做过。

我哥哥是比较有天分的,家里的老师就偏爱他了,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没我的事。老师认为女孩子背几首唐诗就可以了,我也没要求做。那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了,他送我一本纳兰词。因此,纳兰词我都会背。顾随先生曾在我做的词旁边批注,说“你做的词有纳兰的味”,我美得不得了。

在做词上,我也学老师,做什么词最后总有一个光明的尾巴,总有乐观的地方。因为我看老师的词,不管多么愁苦,总是有一个希望在前,我就学这个。我写词也不用什么典故,因为我没有学问,就是写我自己的感受。我看老师也没有用典故,就如释重负。我没敢告诉他,我13岁就看见他的词。但是我非常崇拜他,就盼着到每个礼拜四,跟他学词。一到礼拜四,同学都逗我,说今天无论谁跟杨敏如说什么,她都是快乐的,因为她要听顾先生的课啦。

安心还是住他乡,酸酒斟来细细尝。觅句谩诌肠子断,吸菸却看指头黄。
也知人世欢娱少,未羡仙家日月长。我自乐生非厌世,任教两鬓渐成霜。
-顾随《瑞鹧鸪》

凉雨声中草树,夕阳影里楼台。此时怀抱向谁开。屠龙中底用,说鬼要奇才。
多谢凋零红叶,殷勤铺遍苍苔。杖藜着意自徘徊。南归双燕子,明岁可重来。
- 顾随《临江仙》

离别燕京,奔向自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杨敏如决定离开沦陷中的北平。听闻这一消息的顾随格外兴奋。在杨敏如身上,大约寄托着他对于自由的向往吧。

但是后来时局变化,战况恶劣,我就待不下去了。1939年,我毕业了,琢磨着往内陆地区走,但没有机会,因为我不能一个人走,我的家庭环境决定了只能跟我母亲一块儿去,否则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不能生存。

因此得找机会。郭绍虞先生就像一个老爸爸一样,他知道我不会做汉奸,就说你考研究生吧。我说我没有学问,怎么考研究生?他说我叫你考,你就考得上。我也没敢回家,就在学校念书,后来还真考上了。就这样,我在燕京做研究生,还当上了中文系的助教。

后来,一个名叫张尔田的人在燕京的报纸上看到我做的词,就说把这个杨敏如叫来。张尔田是很有名的人物,他弟弟叫张东荪,也是我们的哲学教授。我见到他以后,他第一先夸我的门第,这也是我不爱听的。第二,他就说你不要跟顾先生学词了,越学越坏,你跟我研究周邦彦,你把周邦彦的词好好读一遍,读会了我们俩来讨论,你走吧。这个架势,俨然已经是我的导师。

后来顾先生跟我说,你愿意跟他学也行,不愿意跟他学也行,你有你的自由。但是你去淘换淘换他的那点本事也不坏,人总要博学。

我不言语。张尔田愿意帮助我去大后方重庆,去教“自由的下一代”。寒假期间,我就准备走了。我先向郭绍虞辞职,他赞成我走。我就把学校都逛了一遍,我去过的地方,我做词的地方,我玩的地方,都看了一遍。问到顾先生住弓弦胡同,就大着胆到他家去。

在这之前,我从没到过顾先生家。我不敢跟老师说话,一说就不好意思,我从来不会跟他说任何私事。连我做论文都没敢跟他说。他对我的论文不置可否,给我一个低分,我都没敢问为什么。我自己后来悟到了,我只是照搬顾先生讲的话,没有自己的见解,先生怎么给你高分?从此以后,我不敢提我的论文,我更不敢看他。

这次我就下决心去他家。顾先生在屋子里写字,他没想到我会来。我好像也看到一些师妹,都不认识,也没见到师母。我跟他讲我的想法,为什么要走,甚至我有男朋友,到延安了,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先生,我觉得我跟顾先生不陌生,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然后我看他写的字,他这首《临江仙》最后的两句是“一双金屈戍,十二玉阑干”,写的是不自由的感觉,写他的感慨,拍遍了十二玉阑干也不够。我看得想流泪了,就说顾先生这首词给我吧,你还能送我一本书吗?他说我这儿有一本书,封皮上写的是给我女儿的,你拿去做纪念吧。

他送我出去的时候快乐极了,一直说,你去得好,你走得好,能走的都走,走吧,走吧。他给我一个感觉,就是大家等到抗战胜利后再见。我说顾先生请留步,他却一直送我到外头,满脸是课堂上没有的那种兴奋。顾先生写过“佳期纵后还是佳期,抗战胜利还是佳期,一定会来到的”,我也满怀着这种希望,和顾先生分别了,这一分别就十几年。

力邀先生重返讲台

对顾随先生而言,和学生在一起是他最为喜爱的生活。他拒绝好友冯至的安排,去社科院做研究就是因为如此。在天津师范学院,他的授课生涯再度开始,而这里的学生有福了。正是在这里,他走完了自己64岁的人生之旅。

在分别的十几年里,我在重庆南开中学,从教英文到教国文,这些教书的本领,都是跟顾先生学的。教国文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顾先生的所作所为,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尽量照着顾先生做,觉得自己纵使做不到像顾先生那样完全燃烧自己,也该做到全心全意。我很努力地备课,就凭多多少少学到点顾先生的皮毛,已经被学生欢迎的不得了。很多南开中学的学生到现在还跟我有来往,他们都80岁上下了,好多都做了专家、院士。

抗战胜利后两年,我复员在天津南开大学教书,然后又去了天津师范学院。一直到50年代,我才回北京看望受打击的顾先生。去了以后看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师妹,她们说顾先生到颐和园玩去了。我就想,顾先生大概没事了,否则不能到颐和园去玩。虽然没见上面,也放心了,心说有机会再来吧,我就回天津了。

天津师院中文系主任是王振华,她在中学时代受了顾先生的影响,学鲁迅的东西。她先生李何林,帮过顾先生一个大忙。李何林曾经跟教育部说,一个人有病了还要扣他的钱,是教会学校留下来的坏毛病,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呢?怎么能减顾先生的工资呢?顾先生有家累,还有病,怎么能这样对他呢?教育部这才给顾先生补上工资。王振华想请顾先生到天津师院做教授,让我到北京带话给顾先生。

这次我到顾先生家里时,他正在写字,写的是“帝国主义纸老虎,叫嚣战争怕民主”。先生见了我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但很快就和我大谈辩证法,他对新中国的政策十分折服。他给我看了他的讲稿,说冯至是他的同学,给他一个教材,让到社会科学院研究古典文学,他已经在那里讲了一次杜甫了。
我看了心里直打鼓,我说王振华叫我来的,想请你到天津,那里正缺人,更缺像你这样有学问的。这么好的老师,你要什么条件天津那边都答应,要房子有房子,要工资有工资,这是王振华让我带的话。现在我来了知道,你要到社会科学院去了。

他急忙说不,你等着,我告诉你,我不能没有学生,我不去做天天看不见学生的研究工作,我得看年轻人。

我当时一听十分感动,脱口而出说,先生,我才教了7年书,我也不能没有学生,我就认为教书是最好最好的职业了。我们在抗战期间,教书的钱最少,银行的钱多极了,可是我愿意苦一点,愿意教书,因为可以跟学生一块儿长进。我说老师你不能离开学生,我也不能离开学生。

他说,你容我几天,我要开家庭会议,因为没有家里人帮助,我一个人不能生活,你等着我。
三天后我又去他家,他高兴极了,说全家都支持他。他答应到天津师范学院任教了,我居然完成了王振华交给我的任务,于是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就这样,1953年6月,顾先生来到天津师范学院,再次站上了讲台,直到1960年年去世。

 

回音:

21克蓝 (亦庄亦谐,亦悲亦喜) 2009-12-03 18:21:26
能看出杨敏如大学时对老师顾随的迷恋。这样的女生当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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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青 2009-12-29 17:18:51
這是愛。九十多歲人,還能葆有女兒氣,如此真純,應當不止是後天涵養之功。
顧隨先生是不世出的天才,我想,像楊先生這樣愛他的學生也不會很多。
完美的愛只在内心當中,惟有它能改善不完美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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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红 (无梦不欢) 2009-12-29 18:58:23
像顾先生这样人品才情,谁能不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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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歌 (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 2009-12-30 13:57:39
可惜在我们学校却很少有人提起顾先生,不知何故。
按说师院应该是天津师大的前身。。。叹气。。。
如今八里台校区也被卖掉了,新校区是不错,可总觉得少了一份历史的厚重感。。。 骊歌,顾先生的寂寞恰可以证明现时代的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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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红 (无梦不欢) 2010-01-03 09:40:02
看过顾先生和学生的合影。都是花季女子。可以想见先生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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稲城 (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 2011-05-09 13:40:48
很感人的回忆文章
“你容我几天,我要开家庭会议”—— 一个旧学深厚的文士,竟然充满家庭民主,感佩
骊歌同学说他学校无人提到顾先生,其实不是这样,90年代之前,中文系多由顾先生的学生支撑,那时顾先生是常被传诵的,刻下的中文系都是80年代毕业的老师接班,学术识见差多了,怎会知道顾随的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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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2013-12-26 23:56:45
不用师从顾先生,只要看他的书,就可以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