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焯坡百年祭

本月是岳父简焯坡100周年诞辰,又是他的祭日。我去了安葬他的长春园。以下是写于2016年清明节的一篇实际未完成的文字,祭奠他:

《简焯坡百年祭》2016年4月2日

今年是我岳父的百年诞辰。此时节简家母女和第三代偏巧都在北美,只有我一个商旅北京一年未归。清明前一天,我有荣幸代表全家去扫墓。那长清园是个北京不知名的小园子,院落修缮得很整洁,却没有借景山水。去的晚、带了现备的鲜花,驱车到时,已近黄昏。此时园静人空,北京的春风浩荡,凌乱了不少旁人早到的祭品。管理人懒散,任我独自一人随意。不觉盘桓了些时,只觉得脑中惘然,情致全无。

回到“尘世”,晚间照常工作。虽在北京,这些时却是都是在美国太平洋标准时间工作,已成了“常态”。完成了几件事后,终不觉了然,便在计算机上翻看旧文(多年来那些开了篇未完成的随笔和文字),鬼使神差地在搜素中键入了“简焯坡”三个字,竟发现如下的一段未完成的“三千字文”。现已是清明凌晨,就完成了它作为今年给老前辈的祭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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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在南加州。 我和妻子去与一个国内来的北京代表团聚会。他们正在美国信息商会和半导体协会的两人陪伴下从德州到新港滩(Newport Beach)。团里带头的一位是父亲过去在电子部的同事,行业中的前辈;还有北京半导体协会的领导,算是我在国内公司的父母官。2003年以来,为了多和晚年的长辈们在国内花些时间,就选择了在两边旅行频繁的国际咨询工作。但更情愿的是在美国与国内的同行们再聚会。为的是除了商务实业上的交换,在北京很少人情事故。离开日常业务,都不知互相说什么。倒是在异地才会有闲情逸致。

从洛杉矶的山脚区(Foothill)沿57号高速公路向南行二十英里, 与五号高速公路汇合时,便出了洛杉矶的地界。再行十英里,是高科技产业云集的橙县新区尔湾城了。 


57号高速公路与北美从西海岸数第一条的五号州际公路平行,却是蜿蜒在东面的圣.伯那迪诺大山的余脉之中。与穿过洛城市中心的五号高速公路不同,57规划得放手宏大:每个方向是的五条平行车道,加上供临时停车的路肩和供上下的闸道,规模巨大。在山峦之中穿凿捷径,填沟削坡,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力。放上了这一大块十数英尺厚、一百五十英尺宽、几十英里长、几十亿万吨重的钢筋混凝土,唐突地截断着山丘沟豁的自然曲线,自成一体。57号路为的是使当地人上下班多一条通畅的道路。十几年来,自有了这条公路,沿线就接连不断地开发了美国最大的房地产,来自亚洲的新移民都搬来居住;美国最大的连锁市场集团都来作市。消费繁荣,才是修路的目的。大山中仅有一个现代名胜:尤巴.林达是大行总统爱德华.尼克松的出生地。现在小村落已经发展成了一座城市。沿路向北牵带着一连串居民云集的新城。它们都是占了过去大山中的小地名:石墨坡、钻石岭之类,显得与现代都市时尚的格外不匹配。山势虽不信竣,也时有滑坡等麻烦(见照片一例)。

周五,太平洋标准时下午五点,正是下班交通拥挤的时刻。而在十二月初,全美国已经开始了一年中的购物季节;连接市场云集的60号公路,交叉点又正好在扩建工程之中。我们驶入这段道路时,算是投身到了全世界最大的车河之中了。这车河:现在是两个方向都在堵塞之中。十条车道,每辆车都是前保险杠紧挨着前车的后保险杠,每英里挤满三千辆车,二十英里的路段就积满了六万辆车十万人。这车的河流此时仅以每小时七到十英里慢速移动。 

冬季的下午五点后,就已进入夜色了。远远望去,满载的路上一半是白色的车前灯,另一半是红色的车尾灯。车流宽厚、凝重、温柔、委婉,连绵不断、光彩斑斓,在远山中或隐或现,竟最终与天幕上闪亮的银河衔接。天边悬着的是一轮巨大无比的圆月,把远处的重重荒山照得雪亮。 

虽然仅仅是数尺之间的距离,每一辆车中却都关着一两个孤独陌生的灵魂。 人们或听着不同的音乐,或在手机上和情人、家人通话,或沉默独思?虽是夜色和谐,但人,却是被困在了一片荒山之中、在水泥的衬底,汽车的钢铁和玻璃包络之中。偶然听着收音机中劳拉.琼斯琴轻声婉的歌声:我愿变成一灵魂,驶向南方乘着风… 正是车慢人懒,觉得心境就凄凉了下来。我夫妻在车中各自想着心事。

年底的节假日将近,话题很轻。有一搭、无一搭,多是些亲朋之间的季节琐事。其中:我们的儿子建议了今年寒假不回家。大学一、二年都是回来过; 第三年该在纽约享受冬季节日的气氛了。当然还有个原因是念大一的女朋友也计划要呆在校园。还是想不好研究生要念什么:英国文学或是音乐、同时在学校附近海军的量子物理研究室作实验和发表学术文章?父亲自九十岁大寿的高潮后,身体极健。今年九十二,也不太希罕过大生日了。我们今年不回国和我父母过圣诞节、新年和生日了(他生日是12月30日)。决定轮到和岳母一起度假。她要从已是在东北严寒中的二女家旅居到地中海气候下的温暖南加州来。孀居以来,是到了美国这一年,才从忘我伏侍我偏瘫岳父的身心操劳中解脱了出来, 重新发现生命中还有其他。到今天,即是岳父去世整整两周年。 

简焯坡。除了是我爱妻所衷心的慈父,他是著名植物学家、中国西
部和西南的自然科学探险者和学科带头人、棒球运动员。简焯坡祖籍广东新会侨乡,家业船商东洋,生在长崎,九一八后随家迁回北平,成长于华北, 大学西南联大,曾探新疆、驻云南从事植物学探险和采集,在北京是中国科学院创始科学家之一,派任联合国驻纽约教科文组织。他一生的后三成,以非凡的体魄和毅力与偏瘫斗争了二十五年,享高寿八十六年。简焯坡终身夫妻,有三女一子。 所幸的和不幸的是,我们晚辈现今这些世俗琐碎的生活,竟或多或少地都算作是前辈辉煌与荫德的苟延,显得极不成比例。无所作为之余,承认岳父简焯坡仍是妻子和我作人的榜样。

我们十年来婚姻美满,只是狠晚。之前,我忙于作单身父亲、她忙于照顾生病的父亲。我们各自扶老携幼的事情,那时对年轻人来说可算是相当沉重的负担。 可能还会为此延误了自己的婚姻生活。虽然人人都有机会作父母和照顾父母。但我们是在年轻时和不利条件下作父亲和照顾父亲,这样的一大段经历,确实成了我们各自成熟作人的重要因素。 

虽然只接触到晚年的简焯坡,却是从妻子和岳母口中听到更多。我的内弟不幸夭折,岳父一直保持着他年轻时造就男子汉的坚强,不肯牵挂伤心。简焯坡的一妻三女,家庭中四个女性,各个都是他身心行为的映像。特别是长女, 我的妻子。我总能觉得她品质中父亲的气质。如她的许多品性,在同代亲朋和长辈间常是惊觉称奇。莫非是从简焯坡这样非凡人物的真传。我的描述只限于几个情节。 我觉得要讲简焯坡,不如讲他对周围人所放射出的非凡影响,而不必罗列事件。

简焯坡六十岁时正是事业的顶峰。他除了在他所创建的科学院植物研究所任副所长,还常驻联合国总部在教科文组织作中国首席代表。文革耽误了十年学术成就之后,他对天降重任起了骤然的激情,忘我工作。竟突然中风,一日之间成了瘫痪。作脑血管手术后,才恢复了神智和半边身体的功能,终究通统剥夺了他一生逞强好动的资本。与偏瘫并发的是严重的糖尿病。简焯坡一生是运动员、探险者、植物和自然科学家。他从此不能再在大自然的天地间做他激情人性的事了。他周围的人们,没有了他慷慨放射的影响,也一下跟着失去不少生活的光彩。一日之间他已经离开了他所常在的社会。对他个人来说,余下的事是怎样调整自己的人生观:从乐善好施地帮助和提携旁人,到依靠人们的慷慨帮助来生存。从敢作敢为的任意性格要改变到通融服从、无可奈何的好脾气。在得意中驰骋难,在失意中忍耐更难。

简荔婚宴,扶父亲入坐。相扶的还有罗晋舅舅杨宪益文学家和简荔三舅刘若庄院士

我的岳父是一个极勇敢的人。他成功地坚持了近三十年。这三十年,中国结束了与世界的封闭,成了经济和制造业大国,财政收入增加了千万倍。他一手创建的研究所换了八任后继,在任所长的收入增加了百倍;简焯坡一家在中关村13楼的单元从北京最好的居民区之一变成了开发商搬迁改造不起的最拥挤老旧房地产。没有钱,远离社会的主流,没有特权,没有优化的治疗。他却创造了一个医学上的奇迹:老年偏瘫加糖尿病、或任一项,都不大可能坚持得这么久。北医的大夫虽然不能挽救他走下坡路的生命,却乐于向实习的学生介绍他,指指划划地作为特殊病例讲解。他真是个面对二十世纪无知西医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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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文仅至此。感怀一场,权作结尾:

2016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多年后,不必陈述中国的变迁,还是靠简焯坡所代表的时代人如何信服中共的原旨,才能说明他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情结。那是在已是记忆遥远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他们生命的年轻有为黄金时代。在他的时代:如果生性平庸,就要学张思德兢兢业业;或有一技之长,就要学白求恩忘我牺牲;如果是共产党员,就要学愚公移山身体力行地感动上帝;而上帝就是人民。(其实除了搬掉太行山和王屋山,还有不再提起的第三座:压迫中国人民的大山,叫做“官僚资本主义”?)。就像西方人学着的耶稣基督,简焯坡就是上帝的儿子。

此时已天明。算是和简老度过一个无限感伤之夜。是为志。

2016年4月2日。写于一个叫作“莱茵河畔”的北京亦庄小区。阔室简陋180平米,君子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