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母清明祭 A Memory to My Parents

2018年寒春,父母合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一个非凡的清明节,风霾雨雪交加。或如此,才正符合祭奠人的伤感情绪?之后三日足不出户,守在母亲的“绿窗书屋”,习作、间或温习他们的那本“诗词择钞”。其序言题为“蒹葭”,家母自叙了他们婚前的10年;之后是她写的跋文,题为“你是我的唯一,我是你的唯一”,记述了他们70年婚姻的经历。前后两篇,用的题目都两人青年与晚年共同的感概之言。

这本《蒹葭集》是我根据父亲留下的诗词择钞,帮助家母编辑,从2012开始,到2016年才成书,为《蒹葭集》。文字不多,但困难重重,只因她有种种的心理纠结或是非曲折,再加上无穷的思绪干扰和精力分散。现在她人已不在,几年来与她讨判、辩证、寻典、校对的过程,情景历历。心得于父母婚前和婚后各十年的经历,试写一篇祭文。

1931年,家父18岁南开毕业考大学、家母15岁在中西女中读书,两人都是出生和成长在天津的繁华都市,却相识在了北京香山夏日的温暖阳光和荫郁自然中。亏了家父南开的同窗好友杨缵武(母亲的堂哥),带父亲从山下(祖父供职的北京电报局宿舍)上到山腰,游玩到梯云山馆(外公曾供职的中国银行财产)。从此开始的,就开始了他们“相期相望,重山重水,漸行漸遠“、情义纠结的迷茫十年。

家父在清华、交大、南开三学同时录取了,如愿选了进交大电机系。大学仍是从小为人不羁、学习不精心的习性。除了文体和游历,最值得的就是结交了一生心肠相印的钱学森。毕业不甘心在被分配到的北京“国企”做工程师,去投了桂军;蒋桂战争爆发,又辗转投了革命圣地;阎锡山攻占延安城,受命事从南方局的重庆地下党。离家四处漂泊冒险,也为的是解除那个十二岁上父母定下的北洋“高干联姻“的婚约。我的祖父因军阀政府兵变辍职北京电报局局长,回天津休闲,绘画为生;祖母创业了一大片天津郊区房地产,但都损于日军占领,且家中连失最幼和最长的两个亲生女儿、女儿们婚姻不幸,书画和金石收集家的夫妇,就没落在了一个日统水深火热中的天津,进入四十年代相继病逝了。

家母进燕京中文系,师从郭绍虞先生,后读研、师从顾随先生,本有燕京-哈佛研究生保送的前途。而她为日本占领华北的亡国失望,就断然放弃了自幼依仰的基督教;又因守着寡母正在战乱之中,也就放弃了留学美国的前途。其实一心惦念着的,是去了延安、正“苦其心志”的家父。家母决定了去自由的抗战大后方,她辍学侍母随中国银行“撤退”从天津经上海香港仰光昆明辗转到了重庆,与从英国牛津留学回来的哥哥和已在在云南联大读书的妹妹汇合。家母一生76年从教的生涯,开始便是求、就职于重庆南开中学,教初中英语和高中国文。从1931年在北京相见到1941年在重庆成婚,就是她所说的“罗沛霖杨敏如婚前十年”。

羅家伦前辈盛言夸赞了家父母的”十年“,终于花好月圆;与”双飞“(也是羅前辈的夸词)的兄嫂,双婚在冬日重庆。那正是1941年在战乱艰辛中的大后方,我父母以此开始了他们生命中敢作敢为的黄金时代。他们十年沉浮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浪潮,年轻有为、广交名流、三十而立、才华横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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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母大学时已成词家,有《远梦》、《月弯环》、《红蕤》三册词集百首,是她一脉年轻时“守到黃昏簾半捲,江山憔悴愁腸斷”,在诸多犹豫之中的情怀之作。与家父在重庆重逢,欣喜万分,随接触革命思想,更功鲁迅、胡风和现代苏联文学。

父母结婚前后所在的当时重庆大后方,正是人才济济。伉俪在陪都结交了许多文艺人,一歌一笛,与才子吴伯陶和唐圭璋等结社唱昆曲;放弃中国银行给予的特权租赁了正因学潮辞职中大校长羅加仑前辈的小垅坎儿周家花园楼下;结忘年交于正在穷途客居儿媳南开宿舍儿中的柳亚子老;求供职于南开中学喻传鑑教务长,家母的挚友中还有燕京同学金奎和施无已。家父的革命“知识青年”同事有孙友余和楚云夫妇、张哲民和汤荭夫妇、李文采博士、高昌瑞等,上级有周建南、徐冰、刘少文、董必武,有幸于1945年在红岩村受到毛主席接见专门汇报中共外围青科技的组织发展。夫妇交地下党用尽了外祖母所剩的私房六万元,开了掩护和资助地下党和进步青年的三个“创业公司”(巴克新建築公司、川東實業公司、巴山石墨公司)。抗战胜利时了账:祖母最善待的革命青年孙友余回赠两颗金条说:“远不能相抵,但共产党永远还欠伯母一份情谊”。

外祖母因顾忌“与洋人儿媳或生活不惯”,按婚前早已约定了与长女和女婿一起生活了。“胜利”后拖延到1947年才返回天津。此时家母三兄妹共已生下二男四女。时杨、羅两个大家庭都已破落到底。祖父羅朝汉曾是有名的明清书画和金石收集家,在京城故宫外的市场上人称“羅五爷”的就是他。至抗战胜利后,丰富的收藏、母亲使娘家五千两银子自己设计监造的老宅、和后来开辟的房地产等都已被分光、卖光。杨家遗产,都在独子杨宪益英国留学时已挥霍尽。而家父母自己唯有诗词作品和名流收集,大部随归途中失事的那条货船一同沉入了三峡险滩的江底。至此,夫妇年轻时的“万卷千页楼梦”已是破灭了,只是执拗地从头做起。

关于罗沛霖杨敏如的“金石梦”:不敢自比《金石录》的赵明诚与李清照,但母亲一生致力教授和赏析李清照,或就起于这个情结。“解放后”家父母又开始了他们的文化和文物收集。到文革再尽遭抄家和焚烧(除了羅、杨二家所剩的文物字画金石家具,所有家传的珠宝首饰,所有历史照片、所有父亲的摄影作品和所收集的古典音乐唱片、所有母亲的昆曲和钢琴乐谱、所有旅行纪念品、所有旧时的证书,还有两人从少年时互赠的礼物和信物,包括母亲手抄、父亲装订、柳亚老欣赏的《远梦词》及其题名和用印的《英雄谱》,等等)。到1968年四机部红卫兵的第二次抄家后,在他们周围,所有旧时代的遗存和痕迹已经彻底消失了,终于成就了这对夫妇“一身寡”的完美无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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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国共合作破裂后,父亲在天津的“央企”中再呆不下去了,徐冰宣布了刘邵文上级的指示:“去深造工业和科学,为新中国建设做准备。或可读个硕士更好…”。在已是加州理工学院教授和喷气动力实验室主任的交大校友呵挚友钱学森推荐下,他35岁入校,考中了奖学金、部分用了“我党”的海外资金,进了加州理工学院电机系“读研”。22个月内,完成了博士课程和答辩(这次求学一反往常,课程全得满分、科研优异,还得了最佳论文的奖励和最高荣誉的金钥匙),赶在朝鲜战争的前夕成功归国了。学森一家曾一同去买回国的船票,被拒离境。女儿、我的干姐姐生在了美国,从此他一家被被滞留美国五年。钱却写出了惊天动地的一部空气动力学理论巨著,三代师徒的理论和实践,这教科书是世界多少火箭科学家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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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父亲不光读成了加州理工学院的名校博士,还践言于“初心”,贡献了新中国建设的第一批工业项目。始于1951年他旅居东德前后18个月,只身异国,完成了国营华北无线电器材联合厂(第718工厂)的调研、选厂、引进和设计。1953年带百名东德工程师团队回国建厂,任总工程师和第一副厂长。1957年,工厂建成开工,为当时世界最大的电子元器件综合企业。718厂的工业资产在2005年遭变卖和摧毁,“开发”成了商业房地产。其六个分厂之一的建筑群残存下来,成了后来世界闻名的北京旅游景点“798国际艺术区”。但“718人”记得家父,羅沛霖老总工与李瑞老厂长一起,常被老厂职工、青年艺术家和新领导招待或纪念。718人认为,家父的作品是新中国的一个标志性现代工业遗产,是一个独特的“当年中国人领导洋人、中国自己投资建设、世界第一的辉煌项目”。“央视”还把他的事迹编入了《筑梦65年》,为新中国电子工业的奠基人。

一段中国工业的世界纪述,是为证:在建廠高潮期,一百多名東德外專參加了項目。多達22個境外廠商供應此項目的工藝和設備;於此同時,供應鏈因蘇聯紅軍對東德工業出產的巨大消耗而延遲。設備直接通過貫西伯利亞大鐵路運到北京,並為718廠專門延建了15公里的“北京站-東郊站”路段。加州理工學院出身的羅沛霖博士,前建設準備團隊負責人(1951-1953),是718聯合廠建設期的總工程師。羅博士現在退休於北京,他當初的同事記得:他是一個盡職完美的追求者。他針對當時環境下的 重重阻力作出了個人負責的決策,被認為是這個項目最終成功的重要原因。 -《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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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母婚后的十年(1941-1951):外祖母自23岁守寡,携三子女都读到名校大学(牛津、燕京、西南联大),终于有机会在珍爱的长女陪伴下离开了庶从的杨氏封建大家庭,来到重庆,从此自立平民的门户。这十年,她操持着艰难家政,倾家荡产地流离度过了三场战争(太平洋战争、中国内战和朝鲜战争)。杨氏三兄妹在1941同年各自成家立业,之后十年共生下八个后代,他们是我一生了不起的兄姊们。

外祖母96岁寿终,她教诲了三个了不起的子女、加上儿媳和女婿们,都出息成为后来的中国名家:文学家兼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杨静如)、诗人(赵瑞蕻),还有一个双院士和三士科学家(家父羅沛霖,或称是“唯一的三士科学家”:战士、博士、院士)。外祖母一脉相承,忠贞地接续了她相敬相爱、“学文化”、七年齐眉的夫君–杨毓章是安徽泗州杨氏一门四进士家族的长子-长孙,早年的“归国留学生”,曾是在北洋政府最有影响力的“中国第一代银行家”和津京的电报局局长。 呜呼哀哉,他47岁时夭折于与外祖母的杨家贵独子杨宪益染上的伤寒,但遗孀杨徐燕若仍养育成功了他们的满堂后代。

我却出生在父母年轻最得意的十年之后 ,是杨家三兄妹九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母亲晚年曾在诗词中夸奖我们三个子女:大儿“行必有方”;女儿诗书徜徉;却喜小儿无赖,我家“拼命三郎”。这里:借孔夫子言“父母在,不远行,行必有方”,是因家兄电子工程师为事业每十年换一个地方:北京、青川、南京、北京、洛杉矶。家姐是工程师成长的领导,但她更善读古今图书,真正“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我姐是外祖母最宠爱的女儿的唯一最爱外孙女,才气脾气最与我妈相近,父亲最爱,又是杨家一代九个表兄妹中唯一原婚原配的“全活”好女孩儿,最有原则,忠实父亲”行有则,知无涯“的铭言。 说到我:戏仿刘禹锡辞官回乡词,又借了《水浒传》中石秀的假名,或是说:我没受过正式教育,却还粗中有细够义气?最小的一个不孝游子,却幸在父母晚年时或还算能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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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母序言中说:“正如《蒹葭》情歌所歌吟的一样,我和沛霖曾在许多障碍与磨难中培育着我们真实的爱情:我们的“在水一方”是哪些呢?第一,双方家庭的偏见;第二,我母亲的反对;三,我二人之间的思想隔阂和误会。但是抗日战争的发展,我们的觉悟和成长,使我们培育出了真正的爱情,因钟情种下了福音,终于在共同的抗战理想中,有情人成为眷属。” 他们的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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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羅晉,权习一篇“白话体祭文”。只凭了母亲晚年喜引杨家楼上的一幅“童言无忌”笺言;或她晚年又曾赐我一句“非功夫子,秀逸天成”,我有她的宽容和嘉奖及对幼子一片溺爱的慈悲之心。谨上,知道母亲在冥中会欣慰于我所浅解的父母年轻选择和经历。

2018年4月5日写于家母的“绿窗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