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纪念小姨杨苡 / 2017 老母重病中 姐妹篇

今日南京有杨苡追思会,应表哥邀请写一篇《2023纪小姨杨苡先生》 ,附前文《2017老母重病中》,成姐妹篇:

怀念小姨杨苡先生

杨苡先生103岁辞世了。我家相公的小姨,对他不仅是长辈,更是忘年交,它俩有个永远互相欣赏的情结。她一位当代文学的先生,能欣赏一个最年少的外甥什么呢?竟是为了“童言无忌”。正是小姨自幼记得的那一块戒牌,悬在楼梯的侧墙上:正房的娘最忌讳小儿跑上楼会说错话。而“上边儿”则是长子长孙的哥(杨宪益)被珠宝般呵护的楼上。迷信的“娘”不许女孩儿家擅自跑上去嬉笑吵闹。

“童言无忌”,正是我家相公一向的脾性。他好与长辈攀谈、好问、好品评伟人故人,好争议,与健谈著称的母亲争辩世界上的事情,“没大没小”地。小姨偏宠着他,垂就他的天真,诙谐批评,平易近人。这也是她自己一贯的《天真和经验》之谈。1959年她的一版《自己的事自己做》风靡了十年的儿歌文坛,文革批判她说,当年这本书的销量竟然超过了《毛选》。如是她在晚年仍在结交忘年的“小朋友”,留下了最后一部了不起的《百年叙事》。

我家相公的母亲和姨,竟是一对姐妹冤家,一辈子最是爱争吵:一个严肃,一个幽默;一个拘谨,一个浪漫;一个复古感伤,一个与时俱进;一位唐诗宋词,一位现代诗歌。两人性格的对比最为鲜明,更是姐妹灵魂相伴,胜过情侣。这两位:父为姐取名“敏如”告她不必迟钝;母为妹取名“静如”畏她过于生动。结果两位都是适得其反。
姨送来爱听的《百年百首英语金曲》,母亲觉得,虽是昔日少年喜听的,老来提起总还不免仍觉有些“羞涩”。但我家相公终于放在了母亲临行的病榻上,为她时时播放。他说:因此听惯了这些歌曲,就成了他对母亲少时的理解。而他称小姨的黄金时代,正是在天津浪漫成年时。这些都不是常理中对长辈的态度,可就是他无忌之爱。两姐妹生前的共识:他就真是个“却喜小儿无赖”,我家“拼命三郎”。

相公是《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的影迷。他常感慨引用那最后的一句台词:“她们不能活下去,使我们羞愧。但是再说了,轮到谁又不是呢?(It’s a shame she won’t live – but then again, who does?)”。这是羅晉在母亲临终时写下的诗段:

生命之船渡她远去,
这位病人已是陌生,
虽然她对我曾是最重要的一人。

我宁愿看着她淡漠地离别,
虽然并不懂得她的下一个旅程,
直到有一天该轮到我。

The boat is sailing away.
This patient’s become a stranger,
though she who was the most significant one to me.

I’d rather be watching her cool departure,
although I don’t understand her next journey
until one day it’s coming as my turn.

小姨读了曾夸奖,现在轮到为她再和上一阙:

生命之树伴她往生,
同病姐妹相继相从,
诚然我失去了一对亲人和先生

不堪忍俊的是时代的失重,
风趣沉长,写作恨少,
花絮百年,难掩两段轻生。

The tree accompanies her to the post-life.
Sisters same illness one by the next,
though I lost both elders and maestri.

Unbearable the lightness of this era,
although humors heavy and long, writings fall short,
A hundred years of life-long gossips,
hardly bury the two weightless soles

纪念一位曾《呼啸山庄》的巅峰文艺家。虽然她从四十岁就没能再有文学人物的创作,却足足熬过了60个余生年华,陪着晚辈,说着时代的闲话。让我们庆典她青春浪漫的“而立”之年,那个是文艺女青年多产的黄金岁月。相比之下,她所无以为“惑”、但属于我们晚辈的,是这些银铜铁铅,是何等伦比呢?

我的好莱坞影迷相公,为小姨引用了《日瓦戈医生》的结尾:当年肃反委员的老布尔什维克将军大哥,面对从水力发电厂工地中洪流般涌出的年轻劳动者,怀念着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日瓦戈医生。他转身对着侄女说道:“但是人民热爱诗,会为了只此一本的诗集去纪念他们的诗人…”而他的侄女这时见到了情人,两人拥抱,欣然招手离去,露出了那个家传的古旧四弦琴背在身后。恍惚间一双就融入了人流。

简荔,2023年2月28日,应表哥赵苏邀,写于拉斯维加斯,其时夫远在五湖北岸。

附:

家母杨敏如先生重病中;2017年9月3日

近三周了,我几乎每日都在阜外医院,是在重症监护区(ICU)。偶与善文字的同事希思.阿卡特在微信上有片段交谈,他教我读Victor Frankl的《人对生命真意的寻觅 Man’s Search for Meaning》;通佛学的胡才子又教我“往生”的概念;还有智慧的陈日兴告我他的亲身体验。整理成文,是为志。

“度”,是在“生命”之后与”往生”之前的过渡。人们往往认为在当今世界死去的人,会进入各种猜想中的往生。西方人称”后生” post-life,有灵魂出窍说;又有世界各个文化背景的轮回、天堂、地狱,种种。
现代医学的发展,有了重症监护(ICU)。我认为ICU就是让病人活在一个按过去观念认为已经死去的生命阶段,让活着的人们来观察和感慨。这实在不像是在治病,或最多只是把本该发生在今生之后的过度,展现在了我们凡人的面前。

身在ICU,母亲身体中的血象和电解质等被平衡到精确,器官功能可以被调养得完全正常。但由于已在急剧萎缩中的大脑,却已不再能活跃思考;小脑的反射变得迟钝;话语不清,感观恍惚。手腕上那无情的标记上写着“意识障碍,待查”。通常我们以为这都是病变所致。但或病人早已事实离开了我们?也未可知。
本已被放弃的躯壳,却被滞留着,灵魂徘徊不前。本来一生一死,今世往生,在两个分开的世界之间,界限曾是分明的。但现在,在一个ICU病人的身上却被重叠起来。诚然,我们已无法再与她交流了。我们理应感激现代医学的成功?不知道是延续了病人的今生,还是已在前瞻病人进入她的后生?庄子曾疑惑:梦中醒来,无法辨别自己是蝴蝶转变的人生,还是人生曾变了蝴蝶。竟是“视界重叠(Event Horizon)”!一个”黑洞“似就在我面前。
病人的亲朋、追随者们都来慰问,他们哪知对病人来说已是无所谓了。大家焦急地询问医生,或互相讨论着:病人是怎么了?数据都正常?但为什么不能交流?或猜度着:有交流?认得人吗?有什么要交代?为什么说这个或那个?为什么这样的表情或那样的反映?种种性急的猜测。但我们无从理解她现在的境界。

其实“有交流”。只是那些日常的家庭琐事或浮华世界、甚至国家大事等,都已不再为病人所牵挂。我们珍惜着母亲所剩给我们的潜意识:圆寂之时,或出于怜悯,总会给我们些信号吧:转瞬即逝的微笑,暂显的眼神,几滴眼泪,甚至回光返照…,那去者偶尔显示的慈悲,让我们留者好不更觉纠结。

但她是不会讨论我们急切要说的那些严肃话题啦。我们在她健康时的最近一次对话,就已是与母亲今生诀别的最后一次对话啦。好好回味那次对话吧。如今后悔没有及时说出的“真心话”,已是无情地被禁止了。我们仍是那样百般地征询着病人的有所表达,但至此,她的所有未尽之事都是永远无解了。进了ICU,并不是”死期将到”,而是”大限已过”了。不会再有传统观念在病榻上的从容,那还有什么“临终嘱托”了?

ICU延续的不是母亲的生命,而是她的状态。对绝症的病人,人们常常争论着:道德上,抢救和维持即已决定,我们无权终止它;经济上,过程渐显长而昂贵,”医保“或负担不起;心理上,我们仍无法知道病人还想着什么;感情上,好生令人依依不舍。

以上,尽日浸泡着我,已成了“日常”的看护生活。我宁愿这似是而非的临床悬念,能暂把我对母亲浮冰般巨大的沉重心情,淹没得只见海面上的一角。或可引我升华到她水天相继的往生世界?

这里在ICU演出的实在也并不是一台悲剧:因为母亲已是101岁的高寿,连医生悲观的诊断都也带着称颂的语气。让我们庆祝她曾令人神迷的人生经历、和流长的恩泽。我姐说“咱妈的命好硬…”许许多多她的一生所爱所怨都不得不走在了她的前面。现在留下悲哀的是我们晚辈:面对着各自迷茫而无成的余生。

今年正是1980年《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电影中故事所发生的未来(2017年),它的最后一句台词:“她不能活下去使我们羞愧。但是,再说,轮到谁又不是呢?(It’s a shame she won’t live – but then again, who does?)”.

生命之船渡她远去,
这位病人已是陌生,
虽然她对我曾是最重要的一人。

我宁愿看着她淡漠地离别,
虽然并不懂得她的下一个旅程,
直到有一天会轮到我。

The boat is sailing away.
This patient’s become a stranger,
though she who was the most significant one to me.

I’d rather be watching her cool departure,
although I don’t understand her next journey,
until one day it’s coming as my tu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