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ly Archive: March 2017

陪家母看一出戏:梅兰芳的《凤还巢》Peking Opera

《凤还巢》说的是明末,兵部侍郎程浦不得皇上赏识,遂告老还乡。为他的两个女儿招亲:一个是与正房所生丑女;一个是与妾所生美女。 英俊穆公子和傻丑朱千岁都倾慕程家的美女儿;美女儿和丑女儿都倾慕英雄才华的穆公子。父亲定亲美女儿嫁穆公子,请穆公子住在家里。丑女儿却假作美女儿闯进了穆公子书房要私奔。她丑野得吓坏了穆公子,认定必是程浦用美貌的女儿骗她去娶那丑女,便不辞而别逃婚而去。 日后程侍郎又被朝廷启用,离家去平乱。期间朱千岁听说定亲和逃婚的事,就假冒穆公子来骗美女儿的婚。正房夫人受骗以为是才貌双全的穆公子,就把偏爱的丑女儿替换送了亲。阴错阳差,朱千岁错娶了丑女,闹不过那泼妇,又怕得罪她兵部侍郎的岳父,甘愿从此为丑娘子铺床叠被倒痰盂… 穆公子逃婚,从军平乱,成了英雄。在帐上被推举给元帅晋级。程浦一见故人,便要他和女儿完婚,并请元帅和皇上派来的公公做媒人,此次不得逃脱。穆公子以为程浦故意骗他娶那个丑女, 委实不悦又不敢违命,洞房花烛下不肯见新人。两个媒人逼程浦一起当面对质,说破美丑并非一人。穆公子才见了小姐,不想最终却发现婚配的竟是原先互相倾慕的美女,惊喜非常。但小姐气他当日的无礼,坚持要出家。公子床前跪求多时才应允。最后美、丑儿女都得到了般配的佳婿。 一出皆大欢喜的情景轻喜剧。 老母喜欢看,说些戏路闲话,故事讲得眉飞色舞。只是把侍郎程浦朝中不遇、告老还乡、后又被朝廷启用、终于平乱成功等,都说成了“为党和国家”。又把戏台侧花枝招展的五个女乐手说成了是“我也不懂这些个大臣们是怎么回事”。(?!)

愧对彭慧,写在三八妇女节 -杨敏如口述 Peng Hui

家母杨敏如,1953年以来从教北师大中文系。现百岁,头脑清晰。近日反复叨念着彭慧。我在网上找到了穆立立的 《彭慧小传》,打印给她阅读。引起她讲述了目击彭慧生命最后几日的感慨。 以下是杨敏如的口述。或有不妥,必是小儿自行弄错。姑且赏个老莱子的“童言无忌”? -澜城,于杨敏如的“绿窗书屋”。 文革当年的师大中文系,黑帮被隔离审查劳改学习和交代,大家每日要写揭发批判自己的思想汇报。现在称之为“中国文学泰斗”的几位老夫子们却写不出所要求的批判文章,有的竟开篇欣赏“梧桐树,有叶五纵 …”等等,总被挨骂,难为他们“死不交代”。我则写些批判自己年轻时的那些教堂里的英文韵文歌曲。有批判有怀念,看守我们的党员和先进群众其实喜欢读,可见文学的力量。一日女儿来她们不让我见,但我能模糊听她在相隔壁交涉的嗓音。当晚感慨,我就写了如何思念女儿,如何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如何赶快交代自新好和家人团聚等的心得。次日忽觉几位变得和颜悦色一些。想是文字仍还是能打动人心。 我的罪恶相比较轻,只是讲师算不上反动学术权威,说我家是资本家也被王光美同志在北师大现场领导清理阶级队伍时摘清(她懂行地说:没落的杨家这不几张中国银行的股票哪里算得上是什么资本家!后来组织上带我去接受接见并表示感谢宽大。我没肯去)。女儿事后说,其实是因为第四机械工业部文革第一个“揪出”的是反动技术权威、我的夫君罗沛霖,该专案组就专访师大要求一定要我连坐。 在中文系的黑帮中我最为年轻(50岁出头),因此被指派领着老夫子们,每日早晚洗漱、上工下工、上课学习写交代,吃饭洗澡上厕所等,都是由我带着排队。一日劳动辛苦,间歇就坐在路边树荫下休息。黄药眠教授就度着竟略带悠闲的步子过来聊天。 与众不同的是,黄老最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敢私下说怪话,用幽默为大家排解忧愁。相邻外语系的“牛鬼蛇神”们都喜欢他。说这么平易近人的传奇中文大师系主任,还被中文系的革命群众划了右派、又被“揪出来”隔离审查。或有能见天日时,不中用就过来我们外语系一起混算了。黄老只是说:我是不会死在这时的,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 黄老助我两次:第一次,我牙疼难忍,竟是长出了个智齿。他见我痛苦,问是何事。大笑说你都50多岁才长智齿!他催我一定提要求去看牙,别怕他们。我鼓足勇气去要求了,果然被许可。我又添说不能去校医院,有自己的牙医在西四才有我的病例。他们说:可得自觉,不准回家,能做得到吗(坐车从西四到白塔寺回家只有一站)?我回说:“你们尽管放心。相信我这个劳改犯不会有脸回家见人的。” 我要去西四,不去校医院,是因为校外的人并不知道我正在被隔离审查劳改受监督,否则医院的群众又饶不了我。第二次: 这日在路边歇息:黄药眠度过来聊天,劈头就说:“彭慧死啦。”,我吓了一跳,抬头听他讲。“她就死在现在你坐的地方”黄老又补充说。我惊吓赶快站起身,“怎么会?” 回身看地下,不自觉像在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或痕迹。“我知道,她可是病得不轻。” 黄老说:“她病得重,被带着去校医院,走在路上站不住,倒在地下爬不起来就死了。就在你刚坐着的地方。” 彭慧和穆木天被从北师大校园内自己的家中“扫地出门”。彭慧对我说她不会生炉子做饭,浑身病痛,受拷打,活不下去了。记得她靠着我身上,说是再无法活下去。身上的病痛使得她已全然不顾,当着众人大声抱怨。我只得低声劝她“你只好忍耐着,不要出声找麻烦…”她仍大声说:我怎么忍受得了,我不会做这些事! 想是彭慧的女儿也划清界限不能帮她。据说她57年被划了右派就已主动请女儿离家,划清界限免受连累。彭慧的丈夫是独立不羁的传奇左翼诗人穆木天。借着鲁迅曾嘲他是“转向文人”的旧事,又说他与苏联女生在校园浪漫,他早就被北师大“靠边站”了。这一对革命和左翼夫妻都是右派,而文革对彭慧更是残酷。我所知的穆木天竟是不知所终。后来听说他不久被发现就病死在那个棚户里,直到尸腐才被发现。 文革后为彭慧平反,她的女儿请我参加彭慧的纪念会。我没去,她想必为此伤心。我何尝不伤心!一个同事竟听凭她饱受屈辱倒在道旁的灰土里死掉,每次想这情景我都哭。我只是不忍在彭慧的场合上再苟同我们北师大的群众,一起事后对她进行虚伪的称颂。掩盖自己的罪孽。我那时非常反对谭德伶。都说彭会生前如何好,大家如何爱戴她等等,其实是大家把她夫妇赶出家门、一辆平板车丢进了一个废弃的棚户,大家冷遇她如猪狗不如地在校园里饥寒风雨飘零。那时的“人民群众眼睛雪亮”,动辄就被揭发告密,招来更多的灾祸。为了处罚她的抱怨,他们把她单独派去掏粪。和众人分开,使她得不到一点“同类”的同情和宽慰。我实在无法想象她最后那几天是如何度单独过的。但我说她是个坚强有经历的人,走到底并没有选择自杀。 这其中,我所受的苦算得什么呢?我运气好,没掏过粪。但中文系的厕所都是启功和我两人打扫。都说劳动光荣,怎么倒留给我们这些黑帮来享受?这些人台上装腔作势神气十足,动辄打骂师长,其实大小便还得靠人家伺候。说句粗话:中文系谁排泄的是什么废物和寄生虫等,我们老教师没见过! 事后众人只字不自责,用的都是没有主语的被动式描述:说她好,批判是四人帮害死了她,还请她的后代出来说感谢党和群众对母亲的肯定和赞扬。就是回避了人与人之间所发生过的真事。我生气不肯去同流。 我戏称“梦中人”的学生何乃英曾夸我:杨先生最是爱憎分明的实在人。这种场合她不会去,因为她会致死记恨个别基层党员干部和我们众人的虚伪。我今已百岁,彭慧去了半个世纪了。在我的床边,致死就是悬挂着那张彭慧姐夫楚图南送我的题字:“ 夕阳无限好,黄花晚节香。”因此我也就只好坚持着,致死不能和这些人和解了。这就是我对彭慧的纪念。 95岁时系里为我开会,给我一生从教的荣誉。人怨我不接受谭得伶的握手言欢。为什么?因为彭慧死了,穆木天死了,刘盼遂夫妇被打死了。都是死在我们眼前、死于非命。太多的前辈学者被非礼数都数不清。身为“北师大人”的骄傲,我们如何冠冕堂皇地愧对着堂上这些中文系前辈和泰斗的一幅幅肖像?我们都无颜敬畏这些刚去了四五十年的现代人,就更别提古典文学了。虽说彭慧是“被四人帮迫害致死”,但这毕竟是活生生地发生在我们“北师大人”亲手下、亲眼前。(这里澜城为您引一段 Johne Donne 的诗句,No woman is an island… 李敖大师的翻译最好: “丧钟在为谁敲, 我本茫然不晓, 不为幽明永隔, 它正为你哀悼。”) 彭慧、谭得伶等都是现在说来了不起“有背景”的人。彭慧是1926年的中共党员。彭慧的姐姐、姐夫都是中共统战部元老,也是我在民盟中央的领导。我通过好友(忠于鲁迅的学生李何林与王振华夫妇)与她相识的。1953年全家从天津迁来北京时,我加入了北师大。彭慧接受了我,她说真心愿意吸收我来多讲课,也好让她分出精力作文学写作。她那本小说写了一辈子,据说因妄议党内事件被反复审查修改;还听说她的一辈子一本小说,源是青年恋中地下党同事的勇敢就义故事。逝世对年后平反了才得发行。谭德伶的父亲是1927年老党员、1958年烈士文学家、师大中文系的老系主任谭丕模。对谭得伶,彭慧应是与其父辈同年入党的朋友吧。 她才是在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应该纪念的中国超级女英雄。彭慧酒泉之下,怎得请她原谅我们这些虚伪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