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学生于翠玲先生转发的《河北大学纪念顾随先生诞辰120年》的报道,回忆先师,却是几个人生片段,让我不忘顾随和那些躁动年华。
在燕京读书时,我每次坐在先生课堂的第一排,就斜对着他的书桌。先生的身体不好,我注意到他如何脱棉袍、安排座椅和因腰痛所需的靠垫,讲课起坐时的每个细节。他总是把一叠批改好的学生词稿先放在书桌的右上角,那就是在我的眼前了。看得到,我的词稿总是被放在最上面的一篇。下课时,我就捡起那一叠批改的作业,分发给同学们。红色的圈点颇多,大家都能看得到我的词稿是在第一,使我觉得过奖而自豪。
先生的评语很详细,夸我很多。先生讲词,总是带着深沉的激情。他自己的写作,典故用得不多,但自我的抒发淋漓尽致。我追随他作词的方式。仿佛我交给他的词作,或就是与他呼应,也是对他教书激情的鼓励。
先生说,我的词作得很像纳兰性德,我高兴得要命。没告诉过他,我从少年专心读《纳兰词》,因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第一本书。
到学期末,同学都知道,我最喜欢上顾先生的课了,先生最喜我写的词。
日军占领了北京。燕京虽因美国的中立特权,但每次从城里过来上课,先生都要通过占领军的关卡盘查。先生的词课,总是伴随着他如泣如诉的悲愤。我们都如痴地跟着他的讲授驰骋。
成立燕京词会时,郭绍虞先生给我们讲解“词无达古”。举例说:顾先生最夸杨敏如的“相期相望,重山重水,漸行漸遠。“ 欣赏地画了那么多的圈点,道是形容抗战的时世艰难。但其实还有一层他竟不知,杨敏如也是在说她远在他方的男朋友(罗沛霖当时去了延安,只有郭先生和师母私下知道) 。引得同学哄堂,笑我痴心于神秘男友。这里顺便告诉大家:杨敏如就要离开我们去胜利的大后方了。因此不得引领这词会。感谢郭先生,算是为我做主和燕京告了别。
从此一别,我从重庆南开中学开始教书的生涯,结婚生男育女。一晃十年,世事沧桑,直到1953年,我才又到弓弦胡同去拜访了先生。进门,他习书法,正书写了“帝国主义纸老虎,叫嚣战争怕民主”。见我走进来,竟如日常相见一般,随意说些当日的时事话题。话锋转健,就非常兴奋地给我大讲新近涉足的辩证法研究,夹杂着他如何佩服共产党的新政等。看到他欢快的讲述,我说,郭绍虞先生也是变了,如何见到他还为我书写了毛主席的词。
我能体会大师们那时的兴奋:一个百废具兴的年代!人才受到党的动员和重用,跃跃欲试。我也是带着党员好友王振华(顾先生教中学时的学生)的使命,本要说服先生应聘天津师大。当下才知,他已有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相邀在先。我正失望,他却提到:让我当一级研究员,好是好,但我却不愿离开学生们和课堂。我趁机说:我也是,宁愿少挣钱、没名利,但一定要和学生们在一起,互相激励… 等等我那时自己教书十年的自我情怀,一下倾泻而出。他竟约我三日后再谈。到时他告诉了我,经决定了接受振华的聘请,举家迁往天津去教书!我做成了这件事,大高兴。不成想,在同一年里,我却因夫君的工作调动,举家从天津迁到了北京,与先生仍分在两地。
王振华是个性急的党员,我在天津师范的“头儿”。他的丈夫是鲁迅的好学生李何林,一生是他老师的捍卫者。王、李夫妇是我在天津最要好的朋友。听说我要随罗沛霖调北京,他们此起彼落地奚落我:我们提携了你,把你在天津有了事业。现在你却当官太太去北京了。你到了北京谁看重你?看你去给工业部机关教幼儿园吧!我很生气,回家给他们写了封信:… 罗沛霖到北京是国家的调令,我有什么办法?我在北京就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求你们的帮助。
见我当真动怒,他们夫妇俩又请了我过去他们家:我们是舍不得你,恨你离开!说是说,我们还能不帮助你吗?遂推荐了我给北师大的彭慧。这一位也是1927年的老共产党,曾是学生领袖和左翼文人,嫁的是大诗人穆木天。于是不等随罗沛霖迁居北京,我就被“调”到了北师大中文系。记得上任时彭慧说:真的愿意吸收你这样的人才来多讲课,也好让我分出精力来多写作(她那本小说写了一辈子,因妄议党内事件被反复审查修改,致死那本小说也不得出版。穆木天因一次被鲁迅在时文中责为“转向文人”,后虽言好,文革竟因此夫妇被红卫兵赶出了自家门。他们夫妻在师大校园流离失所,破落相继死去。彭慧后来被平反、准予纪念。可怜她一辈子就写了这一本小说,竟是源于她初恋情人地下党同事的勇敢就义故事。我也没见过读过。
彭慧曾在苏联留学,通俄文。她让我教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那时整个师大图书馆都没有一本高尔基等的前“禁书”,幸亏罗沛霖的重庆地下党朋友们借给了我他们当初的私藏。那时我们重庆青科技聚会,那么多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不是共产党员。直到半个世纪之后,刘邵文将军遗孀罗小红大姐总算见证了我终于加入共产党,那是后话了。
在师大我又教苏联卫国战争文学。也像顾先生讲宋词,我能如歌如泣地打动学生们。后来这些学生呀(我1958级的师大中文系学生),一大批被打成了右派,被发配去了西北黄土高原。
当年先师赞赏我的一首词:重樓煙霧茫茫,迷濛滿眼心烦亂。年華錦瑟,人間鼎盛,无非夢幻。百結愁腸,欲飛無計,欲吟無伴。況深秋湖凍,遙空月冷,霜替露,風嘶雁。 遥想伊人清健,儘情多,別長緣淺。相期相望,重山重水,漸行漸遠。驪曲停雲,鳯箋盈篋,茫茫心願。剩書齋寂寂,燭光顫顫,隱深深院。 -杨敏如《水龍吟》,1939
小儿罗晋纪录整理。今日不成文章,闲谈而已。算帮助老母活动脑筋。2017年5月14日,在杨敏如的绿窗书屋。
附录:曾得一篇转载,是家母几年前为燕京大学所写关于顾随先生的回忆。有意思的是几个给转载者的“回音”,读给她听,竟感慨非常。难得有读者能理解和夸奖她和老师的一段情谊。
就此将读者的回音和原文索性重录如下,以慰老母、以谢读者:原文 Read the original blog… 《顾随教我怎样做老师》 来自: 21克蓝(亦庄亦谐,亦悲亦喜): 2009-12-02 18:23:59
顾随教我怎样做老师(补一篇)
93岁的杨敏如讲起恩师顾随来,至今泪水涟涟。
11月7日,由中华诗词研究院举办的“缅怀恩师品德,传承文化精髓”———顾随诗词研讨会在京举行。93岁的古典文学专家、北师大教授杨敏如,谈起她的老师顾随先生,仍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崇敬之情。
杨敏如是前日刚刚去世的著名翻译家杨宪益的妹妹,她一生追随词学大师顾随,从13岁起,就与恩师结下了绵远悠长的“词缘”。
十三岁被顾随词吸引
中学时代一次偶然的机会,杨敏如接触到顾随先生的词作,从此被深深吸引。及至她在燕京大学国文系受教于顾随先生之后,才知道这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师生缘。正是这缘分,奠定了师生俩数十年的情谊。
80年前,我13岁的时候,在天津一个教会学校“中西女中”念初中。我们那个学校,教师许多是外国人,中国教师中的女老师多,男老师很少。
初二那年上几何课,老师是一个20多岁的男青年。考试的时候,他在黑板上写题目。这个老师很有意思,他写完题目以后没事,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画,画兰 花、画松树,画得好极了。他还在旁边写了这么几句:少岁吟诗,中岁填词,把牢骚徒作谈资,镇常自语,待得何时。可唤愁来,鞭愁死,葬愁尸。
我哥哥杨宪益的老师曾经在家里教他念书,我跟着念过,但是那时候我没有见过长短句,我想,黑板上这写的是什么呢?我背过《唐诗三百首》,也背过《诗经》, 可没见过这个。我就仔细看了一下,很快记住了。我不懂“愁”,看这长短句里写的,好像“愁”都是具体的,可以把它唤来,而且鞭死。我想,这一定是这个几何 老师做的,这个老师太棒了。
结果我都没有做后面的几何题目,就在欢喜赞叹中交卷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词的词牌名是《行香子》,而它的作者就是顾随先生。
中学毕业,考上燕京大学以后,我报了国文系。主任郭绍虞教我国文,外语系的主任教我英文,我英文就得了很高的9分,国文只得了7分,因为郭绍虞先生的苏州话我听不懂。念到二年级可以转系,我就跟郭绍虞先生说,我要转系。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英文得9分,国文才得7分,我英文比国文强,干脆念外语系吧。
郭绍虞说:“我告诉你,中文系很少有像你这样英文好的,你不许走。”就这样,我就留下来了。也幸亏如此,才有幸在二年级,听到了顾随先生的词课。
课堂上如入“无我之境”
词兴于宋代,宋室南渡之后,宋词多有家国之悲。北平被日本侵略军占领之后,顾随先生授课语带双关,师生心中悲苦的共鸣不难想见。
当时,顾先生一个礼拜讲一次课,听顾随先生课者限40人。燕京大学的习惯是,选课的时候自己填单子,中文系有个单子在那儿摆着,结果大家就抢,好多人还是 签不上。因为我本来就是中文系的,所以老早就写上了。教室里40个人很快就坐满了,那些外系的学生,来得早的,都到别处找一个椅子来,把边上都坐满。再慢 一点的人,椅子没有地方搁了,就搁在过道上。因为人坐多了,教室门永远是开着的,不能关。
顾先生讲课,有时候就像王国维说的一样进了无我之境,他讲着讲着,就迷醉在作品里了,把自己对词的体会、心得、鉴赏传神而完整地讲了出来。学生们听着,也 跟着他进入了神奇的艺术世界。没有顾先生,没有我们,大家伙儿都融为一体了。这也是有我之境,因为我们就看见顾先生本人的形象在你面前。
我那时二十来岁,为赋新词强作愁,也不懂什么叫愁。上课的时候,我连表都不敢看,只怕一会儿时间就过完了,就拿两个眼睛瞪着先生,觉得是一种精神上的最高 享受。我很迷顾随先生,于是就跑到系图书馆,借到顾先生的一本《无病词》。我忽然发现,13岁那年在几何课上,我背下的那半首词,是顾随先生《行香子》三首之一的后半阙。我想这真是奇缘。
我一算,顾先生那时候很年轻,正好在天津任教。我那个几何老师,大概很喜欢他那首词。我第一次读到完整的《无病词》,觉得这首词有很多特色,没有那么多典故,不像古代人的词,就像现代人的词,说自己心里的话,很真实,很有感情。而顾先生的悲哀,很多都是写到国家。我就想,顾先生一定是一个非常爱国的人。我就这样初步认识了顾先生,并且非常崇拜他。
1941年,辅仁大学国文系教师及研究生在恭王府花园内留影。中坐者为顾随与余嘉锡,后排右一为郭预衡,右三为刘乃荣,右四为启功,右五为葛信益,右二为周祖谟。
晕头涨脑,忘却天昏晓。镇日穷忙忙不了,那有工夫烦恼。 闲言闲事闲情,而今一笔勾清。领取忙中真趣,这般就是人生。 -顾随《清平乐》
快乐的礼拜四
我在燕京没毕业,平津就沦陷了。我在天津租界里待了半年,这里看不见日本人。过了半年,学校说开学了,我们就回去。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还是桃红柳绿,未名湖还是未名湖,还是那么好看,可是都显苍老了。
才半年不见,顾先生也老了。听顾先生课的人更多了,老师表情更严肃,学生们也更爱听他讲了。
顾先生一直身体不好,到了冬天的大风天,他得经过西直门,拿出良民证,被日本人搜身,经过这些屈辱后,再到我们那儿去上课。我看到他从中间休息室的楼梯下来,进到课堂里,课堂里鸦雀无声。他脱下皮袍子,因为他坐骨神经疼,凳子上搁一个椅垫子。然后,他用那样暗哑的声音跟我们谈话,说的话都是语带双关。好多外人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在燕京的生活,说燕京桃红柳绿,醉生梦死,哪里是这样!我们老师讲的是词吗?我们老师讲的是他的心,讲得真难过。
我们跟着顾随先生学做词,他老夸我,说我的词做得比较好,还问过我以前做没做过词,我说没有,我会背唐诗,可是一首都没有做过。
我哥哥是比较有天分的,家里的老师就偏爱他了,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没我的事。老师认为女孩子背几首唐诗就可以了,我也没要求做。那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了,他送我一本纳兰词。因此,纳兰词我都会背。顾随先生曾在我做的词旁边批注,说“你做的词有纳兰的味”,我美得不得了。
在做词上,我也学老师,做什么词最后总有一个光明的尾巴,总有乐观的地方。因为我看老师的词,不管多么愁苦,总是有一个希望在前,我就学这个。我写词也不用什么典故,因为我没有学问,就是写我自己的感受。我看老师也没有用典故,就如释重负。我没敢告诉他,我13岁就看见他的词。但是我非常崇拜他,就盼着到每个礼拜四,跟他学词。一到礼拜四,同学都逗我,说今天无论谁跟杨敏如说什么,她都是快乐的,因为她要听顾先生的课啦。
安心还是住他乡,酸酒斟来细细尝。觅句谩诌肠子断,吸菸却看指头黄。 也知人世欢娱少,未羡仙家日月长。我自乐生非厌世,任教两鬓渐成霜。 -顾随《瑞鹧鸪》
凉雨声中草树,夕阳影里楼台。此时怀抱向谁开。屠龙中底用,说鬼要奇才。 多谢凋零红叶,殷勤铺遍苍苔。杖藜着意自徘徊。南归双燕子,明岁可重来。 - 顾随《临江仙》
离别燕京,奔向自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杨敏如决定离开沦陷中的北平。听闻这一消息的顾随格外兴奋。在杨敏如身上,大约寄托着他对于自由的向往吧。但是后来时局变化,战况恶劣,我就待不下去了。1939年,我毕业了,琢磨着往内陆地区走,但没有机会,因为我不能一个人走,我的家庭环境决定了只能跟我母亲一块儿去,否则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不能生存。
因此得找机会。郭绍虞先生就像一个老爸爸一样,他知道我不会做汉奸,就说你考研究生吧。我说我没有学问,怎么考研究生?他说我叫你考,你就考得上。我也没敢回家,就在学校念书,后来还真考上了。就这样,我在燕京做研究生,还当上了中文系的助教。
后来,一个名叫张尔田的人在燕京的报纸上看到我做的词,就说把这个杨敏如叫来。张尔田是很有名的人物,他弟弟叫张东荪,也是我们的哲学教授。我见到他以后,他第一先夸我的门第,这也是我不爱听的。第二,他就说你不要跟顾先生学词了,越学越坏,你跟我研究周邦彦,你把周邦彦的词好好读一遍,读会了我们俩来 讨论,你走吧。这个架势,俨然已经是我的导师。
顾先生跟我说,你愿意跟他学也行,不愿意跟他学也行,你有你的自由。但是你去淘换淘换他的那点本事也不坏,人总要博学。
我不言语。张尔田愿意帮助我去大后方重庆,去教“自由的下一代”。寒假期间,我就准备走了。我先向郭绍虞辞职,他赞成我走。我就把学校都逛了一遍,我去过的地方,我做词的地方,我玩的地方,都看了一遍。问到顾先生住弓弦胡同,就大着胆到他家去。
在这之前,我从没到过顾先生家。我不敢跟老师说话,一说就不好意思,我从来不会跟他说任何私事。连我做论文都没敢跟他说。他对我的论文不置可否,给我一个低分,我都没敢问为什么。我自己后来悟到了,我只是照搬顾先生讲的话,没有自己的见解,先生怎么给你高分?从此以后,我不敢提我的论文,我更不敢看他。
这次我就下决心去他家。顾先生在屋子里写字,他没想到我会来。我好像也看到一些师妹,都不认识,也没见到师母。我跟他讲我的想法,为什么要走,甚至我有男朋友,到延安了,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先生,我觉得我跟顾先生不陌生,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然后我看他写的字,他这首《临江仙》最后的两句是“一双金屈戍,十二玉阑干”,写的是不自由的感觉,写他的感慨,拍遍了十二玉阑干也不够。我看得想流泪了,就说顾先生这首词给我吧,你还能送我一本书吗?他说我这儿有一本书,封皮上写的是给我女儿的,你拿去做纪念吧。
他送我出去的时候快乐极了,一直说,你去得好,你走得好,能走的都走,走吧,走吧。他给我一个感觉,就是大家等到抗战胜利后再见。我说顾先生请留步,他却一直送我到外头,满脸是课堂上没有的那种兴奋。顾先生写过“佳期纵后还是佳期,抗战胜利还是佳期,一定会来到的”,我也满怀着这种希望,和顾先生分别了, 这一分别就十几年。
力邀先生重返讲台
对顾随先生而言,和学生在一起是他最为喜爱的生活。他拒绝好友冯至的安排,去社科院做研究就是因为如此。在天津师范学院,他的授课生涯再度开始,而这里的学生有福了。正是在这里,他走完了自己64岁的人生之旅。
在分别的十几年里,我在重庆南开中学,从教英文到教国文,这些教书的本领,都是跟顾先生学的。教国文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顾先生的所作所为,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尽量照着顾先生做,觉得自己纵使做不到像顾先生那样完全燃烧自己,也该做到全心全意。我很努力地备课,就凭多多少少学到点顾先生的皮毛,已经被 学生欢迎的不得了。很多南开中学的学生到现在还跟我有来往,他们都80岁上下了,好多都做了专家、院士。
抗战胜利后两年,我复员在天津南开大学教书,然后又去了天津师范学院。一直到50年代,我才回北京看望受打击的顾先生。去了以后看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师妹, 她们说顾先生到颐和园玩去了。我就想,顾先生大概没事了,否则不能到颐和园去玩。虽然没见上面,也放心了,心说有机会再来吧,我就回天津了。
天津师院中文系主任是王振华,她在中学时代受了顾先生的影响,学鲁迅的东西。她先生李何林,帮过顾先生一个大忙。李何林曾经跟教育部说,一个人有病了还要扣他的钱,是教会学校留下来的坏毛病,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呢?怎么能减顾先生的工资呢?顾先生有家累,还有病,怎么能这样对他呢?教育部这才给顾先生补上工资。王振华想请顾先生到天津师院做教授,让我到北京带话给顾先生。
这次我到顾先生家里时,他正在写字,写的是“帝国主义纸老虎,叫嚣战争怕民主”。先生见了我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但很快就和我大谈辩证法,他对新中国的政 策十分折服。他给我看了他的讲稿,说冯至是他的同学,给他一个教材,让到社会科学院研究古典文学,他已经在那里讲了一次杜甫了。
我看了心里直打鼓,我说王振华叫我来的,想请你到天津,那里正缺人,更缺像你这样有学问的。这么好的老师,你要什么条件天津那边都答应,要房子有房子,要工资有工资,这是王振华让我带的话。现在我来了知道,你要到社会科学院去了。
他急忙说不,你等着,我告诉你,我不能没有学生,我不去做天天看不见学生的研究工作,我得看年轻人。
我当时一听十分感动,脱口而出说,先生,我才教了7年书,我也不能没有学生,我就认为教书是最好最好的职业了。我们在抗战期间,教书的钱最少,银行的钱多极了,可是我愿意苦一点,愿意教书,因为可以跟学生一块儿长进。我说老师你不能离开学生,我也不能离开学生。
他说,你容我几天,我要开家庭会议,因为没有家里人帮助,我一个人不能生活,你等着我。
三天后我又去他家,他高兴极了,说全家都支持他。他答应到天津师范学院任教了,我居然完成了王振华交给我的任务,于是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就这样,1953年6月,顾先生来到天津师范学院,再次站上了讲台,直到1960年年去世。
回音:
21克蓝 (亦庄亦谐,亦悲亦喜) 2009-12-03 18:21:26能看出杨敏如大学时对老师顾随的迷恋。这样的女生当不在少数。
仲青 2009-12-29 17:18:51這是愛。九十多歲人,還能葆有女兒氣,如此真純,應當不止是後天涵養之功。顧隨先生是不世出的天才,我想,像楊先生這樣愛他的學生也不會很多。完美的愛只在内心當中,惟有它能改善不完美的關系。
苏丹红 (无梦不欢) 2009-12-29 18:58:23 像顾先生这样人品才情,谁能不爱呢?
骊歌 (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 2009-12-30 13:57:39可惜在我们学校却很少有人提起顾先生,不知何故。按说师院应该是天津师大的前身。。。叹气。。。如今八里台校区也被卖掉了,新校区是不错,可总觉得少了一份历史的厚重感。。。 骊歌,顾先生的寂寞恰可以证明现时代的低俗。
苏丹红 (无梦不欢) 2010-01-03 09:40:02看过顾先生和学生的合影。都是花季女子。可以想见先生魅力。
稲城 (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 2011-05-09 13:40:48很感人的回忆文章。“你容我几天,我要开家庭会议”—— 一个旧学深厚的文士,竟然充满家庭民主,感佩骊歌同学说他学校无人提到顾先生,其实不是这样,90年代之前,中文系多由顾先生的学生支撑,那时顾先生是常被传诵的,刻下的中文系都是80年代毕业的老师接班,学术识见差多了,怎会知道顾随的高境界~
我是猫 2013-12-26 23:56:45不用师从顾先生,只要看他的书,就可以爱上他